过去十多年，我国绿色金融蓬勃发展，有力支持了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今年是国家“十四五”规划结束之年，也是“十五五”规划谋划之年。“双碳”目标提出已过去五年，距离于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还剩五年。在这继往开来的重要之年，思考和谋划金融业如何精准支持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探索具体的路径和方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实践价值。
深入认识和精准判断不同行业低碳转型和发展的技术路径和产业路径
电力、钢铁、建材、化工、石化、有色等高碳工业是我国碳减排的重点行业，是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领域。在市场规律的作用下，每个行业的减排都会遵循边际成本最低的路径演变。技术进步是推动边际成本下降的持续力量。不同行业有不同的技术路径，技术路径决定了产业的演变路径。因此，深入分析、精准判断不同行业碳减排的技术路径和产业路径是金融业服务好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的关健。
首先，电力行业碳排放占我国碳排放总量的40%以上，电力行业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对实现“双碳”目标至关重要。从碳中和的终极目标看，在发电端，电力行业的碳中和主要依赖的是风、光、生物质等可再生能源发电+铀裂变为主的核电+配有碳捕集利用和封存系统的天然气发电。在电力传输端，中心化的大电网与分布式的微电网将会并存。
从五年内的碳达峰目标看，囿于我国的能源资源禀赋限制，发电端仍需大量依赖煤发电，但煤发电的碳效率必须提高。一是燃煤掺生物质、掺绿氨燃烧。燃煤掺生物质燃烧，必须解决生物质供应和运输的难题。如大量利用农业废弃物需要解决农业废弃物收集、晒干、捆扎、运输等难题，这里面还将涉及分散农户的组织和利益分配难题。燃煤掺绿氨燃烧，则必须解决绿氢成本过高并导致绿氨成本过高的问题。二是现行煤电机组配套碳捕集利用与封存系统。三是对现有低效煤电机组进行低碳化、数字化、智能改造。但由于我国煤电机组在全球范围内是效率最高的，且绝大多数机组都在十年左右，比较新，改造后提高能效的潜力有限。
在用电负荷侧，零碳工业园区和零碳城乡社区的建设为微电网和虚拟电厂的发展带来了巨大机遇。例如，在风光资源丰富的西部地区，工业园区的电源很可能将以风电、光伏发电为主，大电网的供电为辅。分布式的风光电将配套电化学储能、抽水蓄能、空气储能、重力储能等各种形式的储电。其中，随着钠电池技术的突破和大规模利用，钠电池储能成本将大幅下降，很可能替代锂电池，成为主要的电化学储能方式。
其次，钢铁行业占我国碳排放总量的15%左右，在实现“双碳”目标的进程中，钢铁行业的重要性仅次于电力行业。另一方面，我国钢铁产量占全球的54%左右，随着我国工业化、城镇化高峰过去，国内钢铁需求必然下降。共建“一带一路”国家和地区可能消化一部分国内钢铁产能，但很难弥补国内钢铁需求的下降。因此，我国钢铁行业的减排进程很可能还将伴随钢铁产能的缩减和产量的下降。
从目前的技术发展前景来看，钢铁行业实现碳中和的终极技术路径是绿氢冶炼铁矿石，即以绿氢燃烧来还原铁矿石中的铁。短流程炼钢，即以废钢炼钢，虽然可以减少碳排放，但由于我国工业化历史较短，废钢存量有限，大部分的钢铁需求还须通过冶炼铁矿石来实现。绿氢炼铁造钢，长远看关健是绿氢的成本能否降下来。目前技术可行但经济不可行的是炼铁高炉掺绿氢燃烧，因其成本仍远高于焦煤炼铁。除了少部分豪华消费品牌，如高档汽车能接受低碳排放的高成本钢铁产品，其他客户仍难以接受。
因此，目前钢铁行业经济上和技术上可行的减排路径主要是提升炼焦、烧结、高炉、轧制等生产环节设施设备的能效；利用炼焦、烧结、高炉环节的余热、余压发电；对生产过程进行数字化、智能化、清洁化改造，提升能效、提升产品品质和质量稳定性。此外，利用钢铁企业废热（小于300℃）为城市供热或制冷，实现废水“零排放”和矿渣固废的增值利用，在废钢资源有保障的前提下，推广短流程炼钢，也是钢铁行业重要的减排路径。
再次，包括水泥、玻璃、陶瓷等在内的建材行业占我国碳排放的约15%，其重要性与钢铁行业相当。其中，水泥占建材行业碳排放的80%。以水泥行业为例，其生产过程也会产生碳排放，从长远看，只能通过碳捕集利用和封存技术实现零碳排放。目前水泥行业经济和技术可行的减排路径主要是：以电石渣、钢渣、硅钙渣、石英污泥等实现原料替代；以高炉矿渣、粉煤灰、锻烧粘土、石灰石等实现熟料替代；以固体废弃物、污泥、生物质燃料等实现燃料替代；以光伏发电、自发自用实现绿电替代；以数字化、智能化、清洁化系统改造提升能效；以全新工艺或配方生产低碳水泥替代高碳水泥。与钢铁行业一样，水泥行业的减排也将伴随水泥行业的产能缩减和产量下降。事实上，与房地产高峰期相比，我国水泥产量已下降20%-30%。
第四，石化化工行业碳排放约占我国碳排放总量的13%。石化行业因生产过程会产生碳排放，从长远看，碳中和的终极路径是利用绿氢制绿色甲醇再制烯烃产品，这最终取决于绿氢的制造成本；也可能通过碳捕集利用和封存技术来实现碳中和，这取决于相关成本能否下降。欧美国家开展碳捕集利用和封存已经有了几十年的经验，但技术进步不大，成本几乎没有下降，这条技术线路很可能走不通。石化行业最终能否实现碳中和，最终将取决于绿氢工业的技术进步。
烧碱、盐酸、硫酸等无机化工行业的碳中和因不存在生产过程的碳排放，其碳中和的实现主要取决于大规模使用绿色电力。从五到十年的时间维度看，在传统石化路径不变的情况下，石化化工行业的碳减排仍有很大潜力，主要技术路线包括：高压低压蒸汽、驰放气、余热余压等回收利用；大型高效压缩机、先进气化炉等节能设备的推广使用；新一代离子膜电解槽的开发利用；厂房屋顶的光伏发电开发利用；生产工艺的数字化、智能化改造，提升能源效率、提升产品品质和良品率；利用高温汽冷堆核电技术为大型石化园区供汽供热等。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全球追求碳中和的背景下，煤化工是否具备长期的经济可行性值得深思。以煤制烯烃为例，其碳排放强度约为石油路线的6-10倍。如果在生产过程全部使用绿氢替代灰氢，其碳排放强度仍为石油路线的3-6倍。除非碳捕集利用和封存成本幅度下降，否则在高碳价的情况下，很难与传统的石油路线竞争，也很难与绿氢制绿色甲醇再制烯烃的革命性路线竞争。
第五，有色行业的碳排放约占我国碳排放总量的近5%，其中电解铝的碳排放占比超过80%。有色行业生产过程的碳排放不多，最主要的还是大量使用电力所造成的间接排放。有色行业碳中和的终极技术路径是全部使用绿电。目前看，这技术上并不存在太大障碍，主要需解决有色金属矿电解过程中的设备负荷对波动性绿电的响应问题以及如何通过储能技术减少绿电的波动性问题，相信这些问题不太长的时间内都能解决。除此之外，目前减少有色行业碳排放的技术还包括中低位余热余压利用、大型节能设备的推广使用、生产工艺数字化、智能化改造等。
总之，不同行业的碳减排乃至碳中和的路径取决于各自的经济技术特点甚至生产设施所处的地理位置，但也有共同的特点，如对绿电、绿氢的共同需要。金融业支持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应当提升机构自身对不同行业转型路径的认知和判断能力，既需要通过自身的金融服务不断增强金融从业人员的能力，也需要通过与客户合作，或购买第三方的技术咨询服务来提高支持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的精准性，确保金融的支持与行业技术和产业演变的路径保持一致，避免大的不可挽回的损失。
在精准把握客户碳排放情况的前提下，积极协作客户做好转型规划
面对气候变暖的全球性挑战，在“双碳”目标的引领下，所有企业客户都需要通过碳强度下降和碳总量减排回应市场投资者、债权人、消费者和其他利益相关者的期待。因此，精准把握客户的碳排放情况和具体数据是金融业支持实体经济绿色低碳转型的前提条件。
金融机构准确把握客户的碳排放数据，可以通过以下渠道实现。一是要求企业提供经过碳核查的碳排放数据。按照有关部门的要求，煤电、钢铁、建材、石化、化工、有色等高碳行业的大中型企业将逐渐进入碳排放权强制交易市场。在接受碳排放权配额、进入碳市场进行交易之前，这些企业都要接受碳排放情况核查。排放企业、主管部门、交易所三方都掌握相关的数据。金融机构可以通过适当方式获取相关数据，并进行交叉检验确保数据的准确性。另外，一些不在碳排放权强制交易市场内的企业，出于社会责任和提升企业信誉的需要，也可能接受过第三方机构的碳核查，可以提供相关碳排放数据。
二是金融机构可以收集客户的外购化石燃料、外购电力、外购热力等数据估算企业的实物消耗量，在一定假设条件下对客户的碳排放数据进行估算，并与其他方式获取的数据进行交叉验证。
三是金融机构可以利用客户提供的财务数据，如外购化石燃料、外购电力、外购热力的发票数据，在一定假设条件下反推实物消耗量数据，再推算碳排放数据。
四是金融机构可以借助工业互联网的数据，如客户的原料进货、设备开工情况、产品出厂情况，在一定假设条件下，反推客户的碳排放情况。五是金融机构可以通过向市场上的第三方服务机构，了解客户的碳排放数据。对那些不属于碳排放权强制交易市场范围的行业中的大中小微企业，还有那些虽在碳排放权强制交易市场行业范围内但规模不大的小微企业，第二到第五种方法都是可用的。除此之外，一些地方正在尝试建立中心化的辖区内企事业单位的碳排放数据库，这将为金融机构精准把握客户碳排放情况提供有力支持。
金融机构不仅要精准把握客户的碳排放的当前情况，还应尽可能掌握其历史情况，以便开展历史动态比较，摸清其碳排放量和碳排放情况的动态变化情况。金融机构不仅要精准把握一家客户的碳排放情况，还应掌握客户所属行业或子行业的碳排放情况和数据，如本省范围内、中国范围内、全球范围内的行业碳排放情况，包括均值情况、中位数情况、增长变化情况，以便开展碳排放情况和碳排放效率的横向比较，从碳排放角度更好了解客户在市场中的位次。
在精准把握客户碳排放情况的前提下，金融机构要积极协作客户做好转型规划。首先，要明确转型需对准的长远目标。众所周知，我国明确提出要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但从全球范围看，为了实现《巴黎协定》的目标，全球必须在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对于参与全球竞争、在所属行业具有引领性的大型企业来说，如仅对标2060年前碳中和目标可能偏低，很难满足国内外利益相关者的需要。
其次，要明确转型过程中要实现的中短期目标。这些目标可以是碳排放量目标，也可以是碳排放强度目标，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并与全球范围内或全国范围内或全省行业内同行业、同类企业进行比较。
再次，要明确实现这些目标的具体路径，如从原材料、燃料、电力等的投入到具体的生产工艺、生产技术、生产设备和设施再到具体的产品和服务产出。特别是一些关键工艺、关键技术、关键设备在全球范围内或全国范围内是否具备先进性。
第四，要明确支撑这些转型目标和具体路径的金融支持方式，如发债、发行股票、获取贷款、融资租赁等。第五，要明确转型规划的披露内容和披露方式，以便接受利益相关者的监督，获得公众的支持。
积极创新金融产品和金融服务方式，精准支持客户绿色低碳转型和发展
不同生命阶段的企业、不同开发阶段的项目，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融资需求和金融服务需要。金融机构应着眼于全球绿色低碳发展的大趋势，结合客户企业和项目的特点，开发有针对性的金融产品，满足客户的需要。当前，应着重创新开发以下几类金融产品。
一是积极支持绿色科技企业，开发满足流动资金需要的中短期限研发贷款产品和满足无形资产、知识产权形成需要的中长期研发贷款产品。与传统流动资金贷款和固定资产贷款不同，银行机构在向绿色科技企业提供研发贷款时更应关注研发技术的原理可验证性、技术路径的可行性、关键技术准备的可获得性、已有专利或待研发专利的创新性、突破性、研发人员的个人素质和研发团队协同能力、针对研发人员的激励机制和研发队伍的稳定性、外部订单的可持续性等等。在技术不确性较大的情况下，还要探索贷款+外部直投的方式，将债权的固定收益与投资的非固定收益结合起来，更好地覆盖风险。
二是积极探索面向绿色产业的并购贷款。一方面，经过十来年的发展，在技术相对成熟的行业赛道、如光伏发电、风力发电、电动汽车、动力电池等细分行业，企业的分化相当明显，一些企业逐步成为行业龙头，另一部分企业则陷入困境。另一方面，在一些技术相对不成熟的行业赛道，如绿氢产业、固态电池等细分行业，则有处于不同阶段的小微科技企业涌现。金融机构探索开发并购贷款，可以促进技术相对成熟行业中的较大企业的资产重组、人员流动、生产要素重聚，淘汰一些竞争失败的企业，加快形成有利于产业良性发展的寡头竞争格局。另一方面，对那些技术相对不成熟行业中的小微科技企业的并购贷款，在促进生产要素重聚的同时，可使一些新技术、新工艺的研发获得大企业的长期的资金支持，加快新技术、新工艺的形成。
三是积极发展成熟的绿色技术和产品的聚合应用场景的绿色贷款产品。以工业园区微电网、城乡社区的微电网、虚拟电厂为例，其所使用的分布式发电技术、储能技术、调峰技术等都比较成熟，难点在于相关项目涉及众多利益相关方，如地方政府、央企与民企、家庭或个人等，很难平衡各方利益，如大电网与电源企业和储能企业之间的利益分配，企业与参与家庭和个人的利益分配。针对这类项目，金融机构需要加强与地方政府和企业的合作，深度参与项目的整体设计，提供建设性的意见，确定各方受益和各方积极参与的设计方案。在此基础上，金融机构可提供风险可控、商业可持续的融资方案。
四是积极探索各种形式的可持续发展/ESG（Environmental, Social and Governance，即企业环境、社会和治理）表现挂钩融资工具。不同企业、不同项目面临的可持续发展压力是不一样的。如农业企业，面临的是水的节约利用、化肥和农药的减量使用、农业废弃物的可循环利用等突出问题。又如工业企业，可能面临的是污染物和温室气体的减排、水的循环利用等突出问题。再如大型企业，可能还面临消费者权益保护是否到位、是否过度占用供应链上中小企业资金等突出问题。金融机构应积极向客户倡导可持续发展理念，着眼提升客户的可持续发展/ESG表现，结合企业的具体的可持续发展/ESG表现指标，设计合适的融资工具，给予表现好的企业正向激励，给予表现不好的企业负向激励并相应降低风险。
作者：叶燕斐 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原一级巡视员
来源丨《可持续发展经济导刊》